2014年1月26日 星期日

張浚樂*:迷失在「心儀」學校的基層家庭

「教育現場啟示錄」系列 ()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4126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碩士研究生

每年中、小學派位結果公布,新聞片段的焦點往往落在獲派首三志願學校的學生人數,然後鏡頭一轉,便是獲派往心儀學校就讀的學童和家長受訪的畫面。從他們在鏡頭前流露的喜悅之情,筆者彷彿感受到他們放下了心頭大石的那份輕省;可是,能夠入讀心儀學校對學生和家長而言是否真的一勞永逸?那心儀學校又是否真的適合學生,滿足到他們學習以及個人成長各方面的需要,並切合到他們和家長的期望?

最近,筆者訪問了一個基層家庭,Gabby(化名)經歷了第一屆香港中學文憑試的洗禮,現於一所水平一般的社區學院,修讀自資副學士課程。回首十二年的中、小學歷程,Gabby和媽媽都大為感慨;慨嘆曾經是心儀的學校並未有為Gabby帶來平坦的成長路,反而是荊棘滿途。Gabby就讀的小學和中學是地區的一條龍名校,不但校風純樸,而且當中的學生在公開試中亦是戰績彪炳,成績優異。然而,Gabby的學業成績平平,即使小學時期曾獲派到精英班都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又因著成績未及班上同學的水平而被「降級」至普通班。自此,媽媽多番嘗試,並施展混身解數,望能從旁協助Gabby,改善其學習和個人成長的處境。

從兩母女的經歷可看到來自基層家庭的孩子,在漫長的成長路上遇上不少難阻,又或是學業上和人生規劃方面的疑難。女兒和媽媽寄望校方、社工和補習老師從中協助;但另一邊廂,校方、社工和補習老師又認為家長會自行找方法解決孩子學業上的困難,為孩子籌算將來。結果,因為雙方錯配的期望,加上家庭資源十分有限,媽媽有感求助無門,女兒亦沒有得到任何支援,混混噩噩地渡過了小學和中學生涯。藉著訪談,筆者瞭解到一些錯置了在中產學校的基層家庭學童在升學路上的苦況,亦希望藉著訴說受訪者的故事,讓讀者有所體會。

補習社五花八門 媽媽資訊不足而選擇錯誤

Gabby小三時,全職工作的媽媽初次意識到女兒的學業成績不濟,有需要補習,於是替她到處張羅,結果找來屋邨內一家補習社。那時Gabby每天放學都到補習社補習,但學業成績卻未見有顯著的進步。後來媽媽發現,補習社屬托兒性質,著眼點只在於學生完成家課與否,而並非補上他們學業上的不足。很多時候,家長一心以為所有補習社都是為學業成績差的學生而設,為他們「保底」。誰料現時補習社五花八門,各有特色,功能再不只限於提升學生的學業成績。家長所能掌握有關補習社的資訊不多,對其實際的運作亦多是流於表面,結果選擇錯誤,花了時間和金錢,卻幫不了孩子。

「我以為老師會告訴我 但卻沒有」

升上初中,Gabby學業上的表現依舊是中規中距,但紀律方面卻轉差了,變成班中欠交家課及遲到的常客。「呈分試後,眼見身邊的同學都放鬆了,於是便心想『其實我是否給了自己太大壓力?或許我都應該放鬆一下吧!』。」起初忙於糊口的媽媽都不以為然,直至學期末,班主任和訓導老師著媽媽在一大堆「缺點紙」上簽署;那時,媽媽呆望着那些記錄了女兒犯下的紀律問題的「缺點紙」,才驚覺女兒在校內的「豐功偉績」。媽媽說:「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女兒在學業上,及處理自己的事情上是這麼亂七八糟。我以為老師會在發現問題後第一時間通知我,但卻一直都沒有人來告訴我她在學校的情況。」

後來媽媽也有問Gabby為何當時情況那麼糟,知道自己處理不來都默不作聲,不跟她坦白,而女兒的回應卻是教人心酸的:「因為我覺得自己很沒用。」看見Gabby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媽媽決定辭職,放棄任職銀行的穩定收入,轉職證券從業員,望「自由身」的工作能讓她騰出更多時間,盡全力協助女兒解決眼前的困境。

回望過去,Gabby亦坦言當時心知自己不論在學習上,抑或是行為處事上,都需要有個方向,但無奈年紀小,真的茫無頭緒,唯期盼人生閱歷故她豐富的長輩,如老師和社工,能幫忙尋找學習和人生目標。可是,老師及社工面對四十多人一班的學生,分身不暇,未能兼顧到每一位同學的需要。

到了中三的時候,Gabby的心底裡終於因要選科而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危機感,促使她要為自己訂下清晰的目標。那時,Gabby有意在高中階段修讀生物科,於是努力發奮,向這目標進發;可是,她發現屢次測驗的分數都未如預期般理想,成績與所付出的努力不成正比,便立刻放棄了。她放棄的,不只是修讀生物科,甚至連其他數理科都覺得自己無力應付。至於那股曾化作動力鞭策她的危機感,也漸漸地散去了。

修讀生物科的目標落空,Gabby尋求老師的意見,奈何連負責初中的老師對新高中課程各學科所修讀的內容也不盡清楚。母女二人只能摸着石子過河,憑中三時所修讀各學科的內容,推想出它們在高中程度大概會涉獵到的範圍來選擇;最後,選修了中國文學,地理和視覺藝術。結果,到了中四,Gabby始知高中程度的地理科與初中時所唸的完全不是那回事。即使女兒很早便知道自己的成績會被這科拖垮,即使媽媽東奔西跑去問不同朋友的意見,竭力地幫女兒找補習社,但卻已沒有轉彎的餘地了。

「我班有三分二同學往外地升學 我卻連入大學想讀甚麼科都不知道」

此時,環觀班上其他同學,很多都來自中產家庭,家庭資源較豐裕。他們的家長不但早已安排子女在課餘時間操練試題及答題技巧,並學習各式各樣的技能,而且預先替他們「舖路」,安排他們到海外升學。Gabby告訴筆者:「還未到考公開試時,班上已有四分一同學走了(往海外升學);其後,考完公開試,又有一批同學離開。換言之,我班共約有三分二同學選擇了往外地升學。」而學校老師也洞悉到班上大部分同學的去向是往外地留學,於是他們沒有主動邀約各同學傾談前途問題,亦察覺不到有需要教授學生人生規劃的技能。

但事實上,班上除了那大多數的中產孩子外,還有如Gabby般來自基層家庭的學生。他們文憑試的成績未足以跨入大學的門檻,但卻又基於家庭經濟負擔不來,到海外升學對他們而言彷彿只是天方夜譚。「其實,當時我連自己入大學想讀甚麼,或適合讀哪科都不知道!」,Gabby憶述說。縱使到此刻,Gabby認清了入大學為終極目標,但往後的升學路是怎樣,有多少把握能乘着副學士的階梯升上大學,她也不知道。面對着如斯境況,基層家庭的學生該如何自處呢?

而在Gabby的整個中、小學歷程中,媽媽從沒有一刻鬆懈下來,反而不斷地反思自己可以做些甚麼來幫助女兒,盡力配合。為了Gabby,媽媽能改變的都已改變了,要放棄的都放棄了;又不斷搜集有關女兒所修學科的資訊,將整套心思意念全然地放在女兒身上。媽媽不求女兒的學業成績名列前茅,但求女兒能夠輕鬆愉快地學習,發掘自己的興趣和目標,努力向標竿直跑,可惜事與願違。媽媽與學校老師的溝通出現斷層,不但未能第一時間知道女兒在校內的情況,亦不能充分地獲得與女兒升學和個人成長相關的資訊,實在是愛莫能助。儘管她傾盡全力,也沒法幫女兒擺脫成長路上的那份迷茫和挫敗。

很多家長為孩子的前程奔波,一時到這家學校聽入學講座,一時到那家大學詢問各科的收生要求。大眾本能上將他們標籤為「怪獸家長」、「直昇機家長」。而沒有夢想,不知道自己前途方向的青年人又會被認為是「港孩」。可是,在無情的標籤背後,我們又可曾設身處地替他們設想?基層家長為口奔馳,將教育孩子的重任付託予學校和補習社,同學又希望能從老師方面得到啟迪。可是,老師卻以為家長會自有安排。三方的期望都落空了,基層學生到高中還未有裝備上人生規劃的技能,即使意識到需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一下,也無從入手。筆者不知道Gabby的個案有多普遍,她的家庭環境當然也不算是最「苦大仇深」,但這類「夾心階層」年青人在成長路上的彷徨,和家長的焦慮與無力感,其實也需要各界更多的關注。

1 則留言:

  1. 謝謝你的分享。從Gabby的個案可見香港教育的兩個盲點。其一是中學教育大致為考試、而不是為裝備少年人、讓他們發現自己、追求夢想和規劃前程而設。其他國家早意識到這重要的問題。例如英國有愈來愈多的Studio Schools,每所學校的焦點和課程都不一樣,有專門培育創意產業人員的,有工程和機械設計方面的,有為運動員而設的。這樣多元化是為了回應不同15至18歲學生的需要,讓他們盡快找到自己的興趣和熱情,更把學科、實習和職業體驗融合一起,同學每天朝九晚五上課,每逢周五往周圍的小企業幫忙,每逢夏天都有短期實習,讓同學盡快認識自己的長處短處。這樣的學校能彌補家長的不足,協助學生作出人生規劃。香港的高中教育必須走向多元的路,DSE的效果只能製造大量「失敗者」,Gabby起碼能進入社區學院,還有更多連五科2分都取不到的迷失孩子在浮遊,他們多來自弱勢家庭,更缺乏人生規劃。

    第二個盲點是教育的單一化和家長對資訊的掌握。香港的教育愈來愈單一,但基層的孩子在如此單一直線的環境很難與中產家長各出奇謀的鋪路手法競爭,但事實是升讀大學只是12%學生的事。基層家庭也很難掌握準確有用的資訊,在Gabby案例,就是家長對補習社的理解 (如香港有一個如Openrice的補習社網頁就好了),對高中選科和升學的認知。我知道社區學院的學生有良好的學習態度,但非常被動和迷惘,如Gabby。其實他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硬知識,而是self discovery和social awareness,認清自己的方向,社會的發展和自己可以選擇的路。可惜,在市場化的大專教育體制內,又有多少老師願意與年輕人促膝詳談,協助年輕人尋找人生方向?
    黃英琦 (wongyingkay@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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