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9日 星期三

﹕五老師﹕ 心中尚未崩壞的角落

有一個角落,滿佈著一群不正常的人,卻在做著最正常不過的事。

「我是一定不會當老師的!」這是當年我在大學畢業前跟同學所說的話。那時候,大部份同學也報讀教育文憑,但教書對當時的我而言,是一份沉悶得很的工作,每天教著學生不同的英文語法,然後下一年又對著另一班學生說著相同的話,於是我果斷的說了以上這一句。不用說,當然,我現在是一位老師,但卻不是一位「正常」的老師。

畢業後,從事了跟教書完全兩碼子的行業,那時候還是憤世嫉俗的自己覺得世界有很多不公平的事,覺得地球在某一刻就開始歪了,但還是日復日年復年的在轉,如同我的工作一樣。當時我問自己在做什麼,每天朝九晚六上班下班,為老闆賺了很多,但這跟我的生命,跟這世界有什麼關係?難道工作就是用來維持自己的生命嗎?那這被工作賺錢維持著的生命又應如何過?我在想有什麼工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影響別人的生命,甚至影響著世界,因此,我便開始了被我喻為最沉悶的工作。

我在主流學校任教期間,遇到不少有特殊需要的學生。記得有一年我負責教一班加強輔導班的英文,即是把那級中有特殊需要的學生編在同一班,他們大部份均是有讀寫障礙的,甚至中度智障生也有,這群學生是所謂的「萬元戶」,學校可領著教育局給他們每位的萬元津貼,給他們的所謂調適就是考試時可延長時間、試卷字體大一點,但他們平日的習作及課程內容與其他同學並沒有分別。一個26個英文字母都分不清的小孩子怎去學不同類別的conditional sentence?。那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在做著荒謬極了的事,但身邊的同業都告訴我「這是正常的啊!每間學校都是這樣的。」那麼,是我的想法「不正常」嗎?  

記得有次那班的一個男生問我為什麼他們會被編在這特別班,他們的英文明明進步了,我頓時語塞,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已要面對大人的把戲,學習適應這現實世界的遊戲規則。於是,我花了當天的課堂教他們唱一首英文歌,然後著他們在「正常班」的同學面前「表演」,讓他們重拾那一點點的自信心。這件事當然令這班學生很開心,但我發現最不能釋懷的原來是我自己,我覺得世界還是歪了的一直轉一直轉⋯⋯又是我「不正常」嗎?

在主流學校也曾教過一位自閉生,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我常被他的固執行為逗笑,他在我的課堂也很聽話,只要給他適當的視覺提示,他沒有比其他的同學搗蛋。有一天,他媽媽哭着跟我說,其他的家長也在建議她為兒子另選一間學校就讀,因為他的兒子常常在課堂騷擾其他同學,扯女同學的辮子,在課室內東奔西跑,影響其他同學上課。她覺得很困擾也很難受,我聽著聽著也覺得有點羞愧。究竟沒做好的是那學生、這位家長、還是老師自己?這群家長要做的是提供給子女一個「安全」的學習環境,或是教子女如何跟自己不一樣的孩子相處?更可笑的是我曾聽過有老師責怪愛跟自閉生玩耍的同學,說不應該跟自閉生做朋友,我確實的不明白那學校為什麼要收這位學生呢?就是為了響應教育局的融合教育嗎?就像把一群螞蟻放在森林裡,說是為了讓牠們學會適者生存,但卻忘了教牠們求存的技巧,那談什麼共存呢?他們需要的不是錢,是愛跟接受。

總會有些家長還未能接受自己的子女在特殊學校學習,覺得提供了一個「正常」的學習環境就能讓子女「正常」過來,智商有一天會沒那麼低,自閉或過渡活躍的情況會有改善,然後就把他們安排入讀主流學校。沒錯,融合教育是很美好的做法,但在現今的社會,特別是競爭這麼大教育制度這麼不完善的香港,當成人也沒法接受社會上不一樣的人,他們真的有方法令小孩子接受他們嗎?校長或老師真的可把公開試和收生情況都放在一旁,在課程及訓育上為這群學生作一些調適嗎?不要說沒受過特殊教育訓練的老師,即使是我自己,我也沒信心可返回主流學校教有特殊需要的學生。制度沒有把他們列在服務的範圍內,老師沒能力及空間把他們放在心上,環境沒法子提供他們呼吸的空間,他們想辦的不過是一所「正常」的學校。

那段期間,慢慢發現自己再不是在一間學校當一個老師,而好像是在一間上市公司的市場部工作,想法子為學校爭取更好的收生;有時候又像在設計部工作,把學校裝飾得美輪美奐,吸引來校參觀的人;有時候又像是在營業部工作,要為公司取得更好的銷售量,幫助學生取得更好的成績(但不代表學了更多的知識);有時候又像是在客戶服務部工作,儘管面對的是無理的家長,也要跟從他們的方法寵容子女;更難受的是當個普通的文員,純粹打一頁又一頁的文件。慢慢地,大部份時間都花了在未來的學生或是學校的未來上,那現在的學生呢?我明白在現今香港的教育制度下,這是每間學校都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因為要生存才可以談理想,可是,為了未來的前景而犧牲了當下就在眼前的學生,我覺得很諷刺。我記得那時候常聽到一首歌,當中的一句「當人心變成市場/當市場變成戰場/戰場埋葬多少理想」常在我腦海裡,所謂的全港性系統評估,說穿了就是比拼一些讀書及考試技巧,每天放學或周末補課就是為了學習如何取得好成績(但不等於知識多了),也許這些都是平常不過正常得很的香港小學運作模式。那樣,我寧願「不正常」了,於是,我離開了主流教育界。

還記得我第一天踏進特殊學校的校門,就覺得我好像去了另一個世界般。在這個世界,人與事物都很簡單,十多歲的高中生會為老師的一句「唔啋你㗎!」而說聲「唔好!」然後乖乖做好自己。自閉生雖然也有很多頑固的行為,但他們的固執跟說話的直接有時候卻是最逗人喜愛的原因之一。我不禁問為什麼他們在主流跟特殊學校受到的待遇這麼不同,像是身處天堂與地獄的分別?在主流學校,他們被嫌棄被隨便放在一邊,被責罵還好,要不就被當作透明;在特殊學校,老師都把他們當作一個可愛的嬰兒,會拖著他們的手哄他們。

入職了特殊教育的行業後,有機會跟主流學校的老師作一些交流,那一刻才發現原來部份主流學校的老師是有多抗拒特殊學生,當然有部份老師還是很想多了解他們幫助他們的,可是學校的工作量跟發展方向未能給予他們足夠的空間去照顧這群學生的需要,令我更感觸的是,我看到以前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過去好像做了很多錯事,從前的自己不也是跟他們一樣,不斷要學生努力讀書,放學留學生在校做功課温習,花了很多時間及精力在他們的學業上,但其實同時我又剝奪了他們多少的童年生活。我不斷在提供既平常亦「正常」的教導跟生活給他們,難道這就是真正的教育?

我年資尚少,沒有足夠經驗跟資格去批評本港的教育,也沒法改變世界,但是,至少我不希望自己是令世界歪了的那一位,也不希望大家所說的正常教育都遮蓋了那個沒有人看得見的「不正常」角落,那個角落裡也有著一群等待我們去教導、去愛、去幫助他們發揮自己、去令他們相信天生我才、生而平等的一群人。難道這些都不是教育都該有的信念嗎?為什麼要在特殊學校裡,才可以給予我認為最「正常」不過的教育?

沒錯,跟我在剛畢業時所想一樣,如果我是一位「正常」只教文法的老師的話,當老師是很沉悶的。我想上天都給了我們每個人一項在世上的任務,給了我們不同的恩賜,要我們好好在自己的崗位上作自己能力可作的事,從而令世界變得更美好。如果特殊學生都只能躲在世上沒有人見到的角落裡,而剛剛上天讓我們有能力看得到他們,那我們是不是該好好珍惜這個恩賜呢?也許,你也會在某個位置看到這個角落,你也會願意跟我一樣做個「不正常」的人嗎?


我記得那首歌最後是這樣唱的:「至少在我的心中還有個尚未崩壞的地方/孩子一樣/不肯腐爛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