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趙永佳:又是通識惹的禍!

明報觀點版 2016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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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時今日,要撐教育局,並非容易,「TSA」、「國教」等都是惹來大眾批評的政策。不過,我們應該「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今天我要做的,就是「撐一下」教育局在教育改革「大業」中「重中之重」的通識教育科。因為最近,在沉寂了一段時間之後,接連又有知名人士對通識提出批評。

首先,是曾鈺成先生在報紙專欄指出,通識雖然原意是培養學生獨立、批判思考,但「片面強調思考、批判,忽略了全面、準確地掌握事實的重要性」,「鼓勵了學生只憑一知半解,便對複雜的問題妄下判斷,並且以「獨立思考為名,拒絕聽取跟自己想法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未經窮根究底的獨立思考,不可能得出真知灼見;其實只能人云亦云」。

幾天後,公開大學校長黃玉山教授在畢業典禮上致辭,也花了不少時間來闡述他對通識科及教育改革的看法。首先,他認為通識科「實施不當」,出現了意外的「變數」,「有些教師承認正是因為通識科過分強調爭辯,而以價值和道德為基礎的明辨是非、分別對錯,已不再是學習主要目標。這樣做法是鼓勵學生在沒有道德與價值指導下進行爭辯。連大是大非的問題,亦可以因觀點與角度而變成灰色地帶。於是,連「非暴力」等核心價值,亦可以選擇性地任意踐踏。」

兩位都是教育界的先進,他們的意見自然比一些不懂教育人士對通識的批評更值得重視。兩位的看法發表之後,有通識科老師和團體已作出回應,嘗試澄清一些對該科教學上的一些印象。我不是前線通識老師,但作為長期參與通識科規劃工作的半個「圈中人」,我是歡迎善意的批評。曾校長在文章發表當天,在港大發言時也補充了「若取消通識科」,「等於維護愚民政策」,並指若有人頑固地認為青少年不應接觸政治,「就是把頭埋在沙裏的鴕鳥」。

通識由2009年面世至今,經歷了7年時間,迎來了五屆考生,其實還是新生事物,自然不會完全沒有問題。去年通識進行了中期檢討,我和許承恩老師在明報發表了「通識科中期檢討、檢了些什麼?」,也提出一些我們看到的問題和希望見到的發展方向,其中也包括了黃教授提出的知識基礎問題,但我們也提到了減輕老師和同學負擔,課程的刪減,公開試的考評問題,甚至是「圈外人」沒有太多人留意到的同學間能力差異問題。要讓通識科這顆幼苗茁壯地成長,風風雨雨不能避免,善意批評也是通識科社群與持份者向前行的動力來源。

不過,從宏觀角度看,從來在討論通識科的問題時,我們都比較容易誇大了它的影響。曾校長和黃教授,都是從一些他們在年輕人當中觀察到的問題出發,然後推斷為通識科年輕人變得偏頗。我們都明白,兩位的着眼點,應該是少數在社會政治議題上,和他們立場不同,又較激進的年輕人,而不是所有,甚至是大部分的年輕人。那些青年社運領袖是否有他們指出的問題,我不願置評,但我在過去幾年在幾項研究中,接觸了大量相當普通的年輕人,就真的不覺得他們有「禮崩樂壞」,甚至任意踐踏核心價值等傾向。無疑年輕人在很多事情上面,和兩位,甚至我,都有不同看法,但卻不見得是罔顧事實,「為拗而拗」。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每年6萬位修讀通識科的年輕人當中,可能有一千幾百有他們觀察到的問題,那麼又是否反映通識科98%的學生明辨是非對錯

事實上,那些熱心投入社會政治運動的年輕人,在所有同齡人當中,都是「異類」(outlier),或有他們個人的經歷。要和某一個別科目拉上關係,是有點牽強。近年我也聚焦研究通識科對同學社會政治態度和行為的影響,發覺科目大抵上只是令同學開了眼界,對社會事務增加了關注,確實沒有把某些價值「塞進」了他們的腦袋。

我們訪問了很多有較激進立場的年輕人,只有極少數表示通識對他們有很大影響。他們的政治立場,很多其實是從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中接觸到,更反吷了社會對一些重大爭議的撕裂。我們要知道,今天年輕人在修讀通識之前,不一定是白紙一張,而可能從學校、課堂之外獲得了不少基本政治、社會態度與立場。我有一位舊學生於中五通識科教授「現代中國」單元的時候,想知道在沒有任何教學前,同學對中國內地有什麼認識或印象。於是,他要求同學將對中國所有的認識或印象記下,形成腦圖(Mindmap)。結果顯示新一代對中國的認識並不一定在中學或學校形成,且形成的時期也未必是高中階段。因為很多腦圖中出現事件皆是他們年幼時出現的,如北京奧運、四川地震、毒奶粉等,都在2008年發生,他們當時都只是初小學生。
更重要的是,同學們也告訴我,通識課上的討論,很多時會令他們更全面地理解了社會上的爭議,反而會改變了原來「偏激」的看法。不少受訪學生指出,通識科加深了他們對社區以至世界上不同議題的認識,並且從不灌輸單一觀點、立場,而是要求他們盡量從不同立場去討論時事議題,所以他們於平日習作和考試上思考問題都嘗試兼顧和平衡各種立場、各持份者所擔當的角色及所持理據。與其說通識科令同學們的價值觀出現混亂,倒不如說它迫使他們審視自己的立場,評估別人的看法,再平衡利害,方才決定自己的行止。


在現時這種大環境下,通識科和老師們的角色可能更重要。確實,什麼時代的年輕人(包括我年輕時)都不會輕易改變自己,而跟從「大人」們的立場。單方面向年輕人「灌輸」、「宣告」某種立場,對他們相信起不了什麼作用。在現今這個高度撕裂的香港社會,不光是年輕人和「成年人」,就算是「大人」當中,對很多「大是大非」的問題也可能持不同看法,而不是鐵板一塊。

透過通識科,我們可以和年輕人放開討論爭議性問題,再「因勢利導」令他們明白看事情總是不只有一個角度,一種回應。當然如果我們有不同意見,不一定可以折服同學們改變立場,但作為老師最後也應訓勉同學們深入探究,多方了解,才再作定論。除了通識,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科目,在目前的課程設計及空間之內可以做到這工作。

此時此刻,其實我們更需要通識科。曾、黃兩位的意見,正好說明本科備受各界重視,也是提醒通識社群要不斷聆聽不同意見,檢視教與學的實踐,並探討如何在課程修訂教學支援、專業發展各方面來自我完善,以使通識更能做到課程的目標,令青年人更能面對時代的挑戰。反之,輕易的過通識科,更不利於社會反思香港面對的深層次矛盾,及過去幾年政治爭拗、動員對青年人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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